文学首先是语言的艺术

李怡(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院长,教授、博导):这是一个洋溢着青春的清晨,窗外雨声淅淅沥沥,这样的雨声好似我们今日的万千思绪。这里座无虚席,说明大家对我们创意写作本身,怀有内在激情。这份激情源自何处?其实来自“青春”。这份“青春”,既是《青春》杂志的青春,也是我们每个人生命的青春,在我看来,青春魅力永恒。

四川大学也是一所青春的学校,一系列作家都跟四川大学有关,其中最重要的是郭沫若和巴金。郭沫若的写作终其一生,被我们称作“青春写作”,他的青春思维贯穿了他所有的作品。另外一位作家巴金,给人最深的印象是非常热情。巴金始终有热情,始终在关怀着年轻生命。我想一个郭沫若,一个巴金,能够代表我们四川大学的品质,这个品质也可以被命名为“青春”。所以,在我看来,我们今天是两个青春的一次握手,《青春》杂志和青春校园的握手,我希望在座的有志于创作的同学,都能够不断地得到《青春》杂志的眷顾。我想在此展望一下,我们青春的校园,四川大学,还会走出21世纪的郭沫若和巴金,这是我们的期待。

姜飞(四川大学创意写作中心主任,教授):《氓》是一个在语言上面非常有意思的小说,很透明,带有一种美感。当然我写小说肯定不会这样写,因为我不喜欢语言里面太有诗意。但这篇小说只要自成一体,那就是非常好的,而透明的、宁静的语言风格,实际上适合写一个较为古典的故事。

但是有一些细节需要我们注意,我来列举几个小问题。小说开头“我(女主人公)捋了捋散在耳垂的一丝灰白鬓发,坐进了半旧帷幔装饰的破损马车”,写得挺好。下一句是“我坐在马车中,双手交握,我仿佛想握住时间,却最终流失了华年”。我不会前面刚写了“坐进马车”,后面又接着写“坐在马车中”。把“坐在马车中”去掉,“双手交握”就已经足够。我们写小说、写诗歌的时候,有时候一些句子在重复,这是有意义的。然而,很多时候,我们并没有想过这些都可以删掉,能够处理掉的都处理掉。

这篇小说存在一些很大的问题。在小说第五页里面说到两口子发生争执是吧?或者说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有意见是吧?小说写“他喷着酒气,握着木棍,说不教训教训我,我就只知道在家享清福,早忘了夫为妻纲”,这里有两个问题。第一个问题是史实不明:在《氓》所叙事的时代背景里,“三纲”之说尚未出现。这是一篇古典风格的小说,书写人的情感,书写爱和青春的流逝。小说实际书写人性,我们没必要在这个地方谈及“夫为妻纲”这样的内容。想一想青春和爱的开始,这是多么讓我们内心感到酸楚的东西。青春和爱被写成剑拔弩张的批判,这其实影响了小说的美感。

另外一个问题,就是小说的结尾。小说的标题叫“氓”,其实作者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就行,《诗经》里面《卫风·氓》这首诗,跟小说《氓》的叙事之间,本身就形成了一种互文关系。在这种情况下,作者在小说结尾列出《卫风·氓》全诗,会让本就晶莹的诗意语言和带有感伤之美的叙事,一下子带上一个沉重的尾巴。

如果我来写的话,我一定会把后面这个部分全部删掉,我甚至不会写“采诗官”,我的结尾只会写到《卫风·氓》第一节的前六句,即“氓之蚩蚩,抱布贸丝。匪来贸丝,来即我谋。送子涉淇,至于顿丘”。我把这六句用一种较为明丽的语言写出来,写当时相见的那种美,那般怦然心动。“我”送他跨过淇水送到顿丘后,这个小说就结束了。爱情青春都消失了,而一个年老的、被抛弃的妇女,她再一次回想这样一个青春,这篇小说以当时的心动结尾。

杨青(《当代文坛》杂志社社长、主编,编审):我看到这篇小说时,实则略有吃惊。我从三个方面展开说一说。

第一个方面是语言。大家可以看到,小说开头“我看了看天空……我捋了捋散在耳垂的一丝灰白鬓发……我仿佛想握住时间……我翻开了一页回忆”,重复了太多“我”字。鲁迅的“一棵是枣树,另一棵也是枣树”,这样的重复是有意义的。一段话里“我”字过多,后文谈到“氓”这个人时“他”字又出现过多,有病句之嫌。这样的语言不易激发我的阅读兴趣。

第二个方面是叙事。其实,第一方面谈到的语言也属于叙事。这篇小说的叙事视角是什么?刚刚姜飞老师提到,小说里有采诗官,小说如果运用采诗官第三者的视角也可行。小说叙述“我”的遭遇,用第一视角也无妨。氓的视角属于“你”的第二视角。或许是创意写作专业的原因,小说的视角运用在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时候,有待思考。小说的三种视角不断跳转,叙事呈现较为混乱的局面。

第三个方面是故事本身。视角的混乱会带来结构的混乱。幸好,我们能够明显看出《氓》这篇小说是与《诗经》原文的互文。但是,这样互文表明小说结构并非原创。这篇小说最后还能成为相对完整的作品,得益于原文结构,我不太能够认定这是否为一篇小说。这就需要我们对互文描写有所思考。我也不知道这篇小说,是否属于创意写作当中的训练。我觉得这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训练:创意写作和古典、经典作品的互文。从创意写作训练的角度,《氓》的写作是一个很好的方向,这是对古典、经典作品的扩容和改写,再书写和再理解。可能我是一个书本主义者,我不太承认天赋,我认为我们在写东西之前,可以学习写作方向上的前人。所以我觉得在创意写作训练时,阿来老师、苏童老师关于重塑经典的书籍应该看一看。阿来老师的《格萨尔王》是在重塑经典,而且是一个流传几千年的经典。阿来老师从两个方面对《格萨尔王》做出了重构,一是文化的重建,二是文化的批判。

我估计作者是一位女性。她作为现代人的爱情观和《氓》的爱情观应该有一些反差,从而产生更多张力。作者在构思之处,应该避免“唯经典论”,不要用近乎白话翻译的形式,让小说类似《卫风 · 氓》的白话翻译版。我对作者有几点期待。一是阅读经典,在这个写作方向上,不乏优秀的前辈作家,包括《青春》及《青春》(世界青年文学选刊)中的作家,这里能够寻得和读到契合自身写作气质和方向的作家与作品。二是拓展思路,不要为了经典而经典,要有敢于和经典对话的魄力、勇气和格局。三是文学理论。我希望这位作者在以后的写作中,学习更多文学理论,进一步把握文章的基本视角,文学语言中的详略轻重等问题。最后我觉得小说结构也是一个可以努力的方向。这篇小说最重要的点之一是还原现场,还原生活的细节,这个特点整体上更呼应全知视角即第三人称视角。在小说训练中,第一视角,尤其是第二视角,是很有意思的。《当代文坛》刊发了一篇关于第二视角写作的文章,我推荐大家去看。

熊焱(成都市文联副主席,成都市作家协会主席,《青年作家》《草堂》执行主编):《氓》这个短篇小说有两个鲜明的特点,一是文字鲜活,富于诗意,相当一部分句子有着绚烂的、闪光的惊奇,作者具有较好的语言敏感度。二是情感细腻,表现了女性关于婚姻和爱情的精神幽微。小说书写了一个女人在少女时期对爱情的渴望与憧憬,到成婚后因未能生育而遭遇家暴、被丈夫抛弃,直至孤独地过完一生的生命历程,揭示了旧时女性卑微的社会地位、悲惨的人生际遇,体现对女性深切的同情与悲悯,也体现对过去夫妻关系中男女地位不够平等的深刻批判。我认为作者有潜质,有灵性。

然而就这个小说来说,却有诸多不太如意的地方,一是题材没有新意,没能从那种直观性、平面性的事与物中发现与众不同的东西,而且故事不够抓人,好的小说还是需要一种奇情,一种异质性。需要制造故事内部的紧张感,在冲突和矛盾中抓住读者的阅读兴趣。我们不要求故事一定要跌宕起伏,有剧烈的转折,但好的小说看上去写得波澜不惊,却在静水流深下蕴藏着惊涛骇浪般的力量。文中的“我”在遭遇丈夫的家暴、冷眼和奚落时,却没有围绕主人公所遭遇的困境和障碍进行展开,而是把叙述的主线演变成作为妻子的“我”哀哀戚戚、顾影自怜,最后离开他独自过完一生,这样的故事设置就没有转折、迂回和惊奇,从而使得叙事失去了更强的张力和弹性。我们必须认识到,讲完一个故事很简单,但好的短篇小说有一种等同于好诗的气质,要有意味,有意思,有意韵,甚至是有意外,有让人回味无穷的广阔空间,正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。

二是后面故事的叙述显得有些匆忙和潦草,尤其是成婚后的遭遇,与婚前所向往的美好生活有着巨大的落差,这种前后反差,缺乏有效的细节铺垫。叙事的张力往往是以饱满的细节来呈现的。故事靠情节来推动,情节又由细节组成,所以细节是构成故事内在逻辑运行的重要因素。文中第一段说,“这个故事里,有那么一个男子,从言笑晏晏的敦厚少年,變成了气急败坏的粗鄙莽夫”。那么人物的性格是怎么变化的?为什么变化了?文中缺乏交代。

三是大段的抒情削弱了故事的内在生长力和爆发力。尤其在小说的后半段,明显感到故事的推进显得很吃力,开始辅以抒情来代替。但我们不能以这种恣意汪洋的情绪宣泄来代替故事的讲述,否则我们为什么不写成散文而要写成小说呢?既然是小说,那我们就得遵循它内在的故事运行要素。

四是语言表达还不够简洁,没能更好地做到张弛有度、疏密有间。我在前面说过,作者的语言质感不错,但某些时候又显得拖泥带水。比如“坐进了半旧帷幔装饰的破损马车。我坐在马车中,双手交握”,前面已经交代得很清楚,坐进了马车,接着又重复一句,完全是多余。文中还有类似的句子,特别是在“我”离开他之后的一系列表达,就不再一一举例了。我想,这些都是作者今后需要注意的。

秦天(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学生):对于青年读者和创作者而言,因《氓》作为“必背课文”,过于熟悉,以致可能会落入固化的危险。立意上,小说《氓》继承了《诗经》中男女二元的矛盾,但将女性个体扩充为女性群像,从而给原本孤立的角色以展开的空间。另一方面,小说继承了原诗的结局,却没有更深刻的呈现,作者笔法偶至提及的村落集体的生死和宿命,最后仍被情爱间的怨恨淹没。论及形式,作者延续诗文一唱三叹的叙事方法,但不同的是,小说中回环往复的笔法使文章略显拥挤;
而运用古雅的词语时,如果仍让情感肆意流淌的话,会有搭配不协调之感,在“万取一收”的古典理想中,作者漫天落笔,却缺少一个收束。总体而言,《氓》仍然是一种对于可读文本的反叛,在文学史中的“必然”间作用出一种“偶然”。

洪笑(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学生):《氓》在改写已有经典文本时并没有对原文本进行某种超越,依然停留在原诗的语境中,是非常可惜的。作者在写作第一人称小说时,一方面要注意自己使用的口吻与腔调,就是主人公“我”的腔调,尽量使用与“我”人物形象相符的语气叙述,另一方面,也要对自己笔下人物的言行负责,避免语言无意识的冗杂与重复。

赖贤帅:感谢三位老师和两位同学的点评。姜飞老师所谈的开头句式问题以及需要删减的结尾部分,即采诗官部分,是不可或缺的高明建议。感谢杨青老师的中肯点评,我的小说开头确如杨老师所言,叙事过于反复。最后的小说互文结构也较为臃肿。杨老师所指正的小说痛点,是《氓》视角的转换,视角转换与文本张力的凸显息息相关,我对视角转换的处理不够深刻。感谢熊焱老师对这篇小说语言质感的评析,老师的深言奥义进一步阐明了小说张力的重要性。秦天同学所提及的“万取一收”等文学理论,洪笑同学所谈到的经典文本扩写导致小说欠缺超越性的问题,对我的小说后续创作都极具参考价值。

注:实录中涉及的作品内容为修改前的作品,与本刊刊发的作品存在一定差别。为保持现场研讨原貌,相关叙述予以保留。

本文由电子科技大学赖贤帅整理。

责任编辑 孙海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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